2012年12月10日 星期一

陳牛 - 一個島鎖住七百萬人

「一個島鎖住一個人」,因為這一句歌詞,加上它的旋律,《傷心太平洋》成為任賢齊的歌中,我最喜歡的一首。十年前我還沒來香港,聽這首歌,我只會想起「一個人」;來香港後再聽這首歌,我想起的卻是一座城市,我生活的這一座城市。

香港的核心雖然在香港島,政治和經濟的中心都在那裏,甚至想泡個洋妞,最先想到的也是到港島的蘭桂坊走一趟,但嚴格來說,香港不是一個島,香港還有新界、九龍、離島,還有許許多多散落四周的小島,但這樣一個地方卻鎖住了七百萬人。

錢鐘書曾用圍城來比喻婚姻,外面的人想進來,裡面的人想出去。香港也類似是圍城,很多外面的人,尤其是大陸人把香港想像成天堂,千方百計想進來,自己進不來,也拚了命地把孩子生在香港,然而他們不知道香港也有很多人想出去。香港要搞移民並不困難,沒錢去外國的,至少還可以移民去深圳,問題是在香港生活過的人,很容易被這個城市慣壞,走出了這個城市才發現,要找一個像香港一樣的城市是多麼困難,像香港一樣四通發達的交通,像香港一樣多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,世上沒幾個這樣的城市。香港鎖住的不是你的身體,是你的心;你以為只是思念香港的魚蛋,而其實你是中了香港的毒。

不用多說,香港有很多的好,很多別的城市不具備的好,但也有很多的不好,比如生活的單一。香港有很多美食選擇,有很多衣服選擇,有很多化妝品選擇,但就是沒有很多生活模式的選擇,這首先體現在青年沒多少未來可供選擇,資本主義的多樣性在香港體現為,你可以為這個姓李的賣命,你也可以為那個姓李的賣命。

幾代人都以「搵餐飯食」作為理想,可見香港這麼多年來到底進步了多少,這一代人唯一多了的選擇,大概就是三十歲前可以去外國過一年的working holiday,然後回來繼續為三餐奔波。上上一代,或者上一代,他們以吃飽飯為人生目標,這可以理解,因為他們是難民,然而他們需要新一代去繼承他們的獅子山精神,繼承的其實就是難民精神。

就算是為期一年的working holiday,對於很多人來說也是奢侈的夢想,二十一二歲從大學畢業,還十年的貸款,已經三十一歲了,就算把working holiday的年齡寬限提高到四十歲,只要還沒過四十歲,仍當你是青年,三十一歲還清了讀大學的貸款,那樓房呢,那結婚呢,那生孩子呢? 當生活中已有這麼多現實的煩惱,誰還會去探索生活的各種可能性?

有位朋友因為拍有關塗鴉的紀錄片,而跑了好幾個國家,紐約、倫敦、柏林、台北、北京,每個城市都停留了一段時間。他的感觸之一是,外國很多地方都容許年輕人做一個理想主義者,容許年輕人迷茫,過一些漫無目的的日子,去做各種嘗試,因此他們的青年文化可以發展起來;唯有在香港,年輕人很早就變得很現實,很早就在計劃掙錢養家買房子。在香港談理想,得到的第一個回應多半是「理想能當飯吃嗎?」我在想,各個地方生活之多樣性,大概能從牆上看出來。我沒問朋友,但他將那個未完成的紀錄片取名為「活在牆上」,大概是有此意思吧。

年輕人本應無憂無慮,趁年輕力壯去嘗試實現理想,發達地區社會穩定,物質豐富,更應如此,但香港的價值觀恰恰相反:年輕人常被教訓,趁年輕有活力應多掙點錢,有甚麼夢想先放下,等退休了,有錢有時間了再去實現。你最好早上五點鐘起床,晚上十點鐘才下班,如果還有閒暇,就用「增值」把時間塞滿;雖然你的上司開始享受生活,但你還不夠老,還沒資格講享受,你必須經歷過上司年輕時經歷過的苦難,等你的下一代上來接替你受罪,你才可以開始談談享受;你永遠不能停下來,你不能hea哪怕片刻,因為懶是最大的罪,比殺人父母更罪孽深重,如果殺人父母者要下十八層地獄,那懶人死後就是要下十九層地獄--如果有的話。在香港做懶人,挑戰不是來自於你的肚子,不要天真的以為那是你個人的事,事實上那是整個社會的事,你要面對的不是個人良心的譴責,而是整個社會的譴責。

朋友走訪英國時訪問了一位來自台灣的藝術家Bbrother,他從塗鴉起家,後到英國進修,現留在倫敦搞當代藝術。Bbrother最初產生搞塗鴉的念頭,是因為大學剛畢業,不想去工作,又不想去當兵,然後他就到處「搞事」,尋找人生的意義,而且這說的不是一年兩年的事。『廢青』,『阻住地球轉』,要是在香港,很容易就給這種人安上這些罵名。年輕的迷茫,本來是年輕人普遍會經歷的事,然而在我們看來卻多少有些奢侈。香港這個社會哪裡有這個空間給年輕人思考人生的意義,所以香港的大學生玩得瘋癲,實在怪責不得,那三年可能就是最後的青春,最後的瘋狂歲月了。Bbrother說,在台灣和一群朋友瘋玩的日子裡,他知道這些日子遲早要結束,而香港的大學生自入學起就知道「這些日子」三年後就要結束,分別就是香港的年輕人再怎麼瘋,也都有一個明確的期限,過了這個期限就進入一個迥然不同的生活,中間沒有過渡期。或許「人生意義」對於我們的年輕人來說是個根本不存在的問題,因為他們的路早被安排好,他們的人生意義早就定義好。最有激情去發掘各種可能性的年輕人,都已早早被框框限住了,我們還能指望誰給這個城市帶來活力?

我們的人生早就綁在了這座城市,這個城市使人鬱悶,但我們又離不開它,我們恨著它的單調又愛著它的方便。我們這些懦夫,只能期盼多些勇士,多架幾條獨木橋出來給人行走,而不是只有陽關道一個選擇。那個時候,年輕人留在自己的城市就能找到人生意義,而不用一窩蜂跑到澳洲去--順便一說,這件事最弔詭的是,你離開這個城市到了另一個城市,遇到最多的可能還是原本那個城市的人,而你們都是去那裏尋找人生的意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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